俞芸：编辑就是这么百搭｜|编辑部的故事之十五

入行十数年，角色由一个文学爱好者逐渐转为直接参与者。手捧热气腾腾的原创新作或自带光环的经典之作，直接对话文坛大咖或新起之秀，亲近他们的文字，甚至能“指点”一二，常想掐自己一把，问一声：“你何德何能？”心下却不免暗喜丛生。但欣喜和满足总是转瞬即逝，更多更悠长的是如履薄冰之感。一部稿子从一沓纸、一个文档到一本装帧精美的书，所要经历的不仅仅是时间。其中的曲折也许读者不会知道，作者不见得清楚，编辑，却一定深谙其味。

自从做了编辑，才知道这是个很冷门的职业。与人寒暄，常被问起你是做什么的，回答“编辑” ，对方往往拖长了嘴上的那声“哦” ，显然接收远远低于输出。有的醒过味来，兴奋地问：“我遇到个事，你能不能采访一下？”有的会明白些：那你很厉害哦。

多年前我曾责编过一本书《寻找前世之旅》，近来被改编成动漫，突然在孩子间火得一塌糊涂。家里正好有书，女儿带给同学们传看。某日回到家她两眼放光地问我：这书是你编的吗？我同学说你好厉害啊。 “厉害”二字，原来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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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“编”非彼“编” ，编辑多不编故事。编辑的主业是为别人写的故事配上良驹，送它们打马过草原。身为编辑的大概都会有同感：生活和工作没那么容易分开。在单位，总会有被琐务占了手的时候，如果此时恰好需要赶进度，或者只是为了完成当日份工作量，拎着稿子回家继续开工是常有的事。回家编稿，女儿旁观得出一个结论：编辑就是改错别字的。事实上，编辑工作真的没有那么简单。

编辑要尽早介入作品，这已是共识。新入职的编辑听得最多的应该是从选题策划阶段开始。严格来说，这种介入甚至要早于稿子的成形。这是一种对内容对作者的绝对把控，即使工作多年，我也常感心有余而力不足。一个选题最关键的不过两点：作者和作品本身。对于一流作者，什么都不用说，紧紧抓住即可。难度在于，一流作者绝不可能自己送上门，即使因缘际会近在咫尺，如若无法和他们建立有效沟通，仅凭“我想为你出书”的一腔热忱，你可能连对方的头发丝儿都碰不到。曾经，我和茅奖获得者、历史小说作家凌力之间最近的距离是隔了我的一个作者。踌躇良久，我开口拜托我的那个作者请他牵线搭桥，消息发出后等待回复的心情忐忑得像投稿的文学少年。回复很快，大意是她的所有作品已签给了某出版社。这可能是事实。确实有很多一流作者和有实力的出版社或出版商签了约。但这肯定不是全部。我想如果我在这个领域能有更高的修为，如果我能让我的作者对我全心信任，结果会不会不一样？别无他法，只有沉下心来修炼修炼再修炼，期待终有一日能站在他们回回头便可看到的地方。

日常工作中，我们更多的是直接面对作品。要考虑的很多，文学性、市场性……故事好的有没有过硬的精神内核，主题好的有没有丰满的血肉；同质题材有没有独特之处，少见题材有没有填补空白。考虑成熟后，想做的得说服领导和同事，做不了的要说服作者。

能碰到好的作者好的作品固然是编辑的极大福分，有时，一星火花、一丝感动也可能成就一段奇妙的缘分，就如我做《海子传》。读诗的人必知海子，不读诗的人也一定知道“面朝大海，春暖花开。 ”刚拿到《海子传：幻象与真理》的稿子时，除了“面朝大海”我其实知之不多。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做，作者就问我：“你打算怎么做？”问题裹挟着质疑、不信任、期待扑面而来。当下就有种没有预习被老师逮到的窘迫，读诗、看评……各种补课的想法涌上心头。当时市面上关于海子的书不少，但正是这句话让我看到了这部稿子的特别之处：这是一部诚意之作。作者所关注的并非印数、稿酬，甚至不是这本书，只是海子。他读海子26年，由粉丝到写诗评再写传。他以文博人田间作业的耐心细致收集资料，笨拙而踏实。事实证明，念念不忘，必有回响。这本书出版后得到了我尊敬的业界前辈的认可，入选文艺联合书单，豆瓣评分高达9.6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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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海子传：幻象与真理》边建松著

确定要做什么，到了选题申报阶段，就开始进入出版流程了。至此，编辑已做了许多工作：定开本，定位目标读者，核算成本，提炼卖点，考虑营销方案。在编辑这里，整个流程的开始是一本近乎完整的书，然后才变成一页一页的稿子，改错别字，改常识性错误，通文段，润色文字。有时，会对自己手头的一些稿子心生抱怨：作者为什么不能更好地组织故事?为什么不能更好地打磨语言?曾经做过一部长篇小说，总共18万字，被我删掉了近5万字。这本书出来后在电台连播，我打开听，开篇没一会儿就心下一凛，因为听到了我打的补丁。这种感觉很奇怪，别人绘声绘色讲的仿佛是我的作品，心里却无法沾沾自喜。

去年秋季开学后不久，一个关于辅导孩子写作业的段子在朋友圈内疯传，大家纷纷对号入座，一副乐见自己咆哮和崩溃的样子。段子像是为我量身定制，我也跟着笑，大概带着些随大流闯红灯的侥幸和坦然吧。在龙应台的《天长地久》中看到一句话：为什么在美君还认得我的漫长岁月里，我没有知觉到：我可以，我应该把她当一个女朋友看待？美君是龙应台患了阿兹海默症的母亲。不提学习，气氛大好时，女儿也曾真诚地说过：妈妈是我的好朋友。而朋友，意味着收授有度，互相成就。我越线了。记得刚做编辑时前辈教导说编辑和作者应该成为朋友，他交待我四个字：多就少改。此时方有顿悟。

稿子在经受编辑、校对、作者多方锤炼的同时，另一个战场已悄然开辟——装帧设计。这里依然有编辑的事：提供设计元素、撰写封面文案、确定设计方案……设计元素寻之不得，封面文案写不到位，设计方案各有所好，任何一个不顺遂都可让编辑急得挠头。

做《海子传》时，作者发来的图片原本不少，先确认是否有自主版权的，删掉一大半。再和正文匹配，发现剩下能用的大多过于边缘，效果不佳。一时间，一本人物传记竟然无图可用。海子的照片本就存世量不多，大家用的也就翻来覆去那么几张，但是大家都用并不意味着我们也可随意取用。一开始作者并不理解这些，他既不明白他提供的图为什么不能用，也不明白别人能用为什么我们不能用。我也一度想彻底放弃配图，可美编老师坚持:设计传记类图书没有传主元素不行。于是和作者多次沟通，终于说服他从海子家属那里取得了一些照片和海子涂鸦的使用权。感谢美编老师的设计巧思，化寻常为精巧，书最终呈现出来的品相冷峻秀雅，极富质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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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到封面做好，终于可以送到出版部下厂了。本该舒一口气，不知有多少编辑像我一样，充满欣喜地抱着稿子去，恋恋不舍地放下稿子走，出得门来百爪挠心，恨不得回去把稿子抱回来再看一遍。这，还不是结束。书还没有入库，宣传营销工作就要提上日程……没错，编辑就是这么百搭，像一个宫廷舞者，舞伴换了一个又一个，舞还得跳得行云流水。这里，要感谢所有相关部门的同事，没有他们的配合，这舞，跳不成。

行文至此，也不知有没有把编辑这回事说清楚。世有百味，方成盛席，惟愿我们的期待都有落脚之处。

注：俞芸，河南文艺出版社小说编辑部编辑，副编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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俞芸责编的《春秋五霸》